五五苑

【七香】北平小事(上)

*七香外传向HE。两万字。上下两篇一发完。不甜不要钱。给老爷们填平剧里一切怨念。

 

 

 

 

1.

 

大多数人都不知道,杜洛城和陈纫香早在少年时代就见过了。

 

两个人都是皇城脚下土生土长的北平人,本来一个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少爷,一个天天关在梨园里唱戏练功,没什么交集,不过翰林杜家杜老爷子爱听戏,自然也就跟姜家有所来往。有一回杜老爷子摆宴请了隆春班,姜荣寿就带着陈纫香一块去。

 

那时候陈纫香才十三四,在台上已经能引得一众座儿们叫好,不过下了台板子依旧没少挨。这不,前一天晚上的板子在背上还直疼呢,就被姜荣寿给提溜过来了。台上唱完一段,陈纫香一脸乖巧地给捧场的老爷们道了谢,背过头去马上疼得龇牙咧嘴,趁着没人注意悄悄溜到后花园上药去了。

 

上完药真可舒爽许多,陈纫香蹦跶着往回走,不想这杜宅的花园设计复杂,绕着绕着没找着回去的路,只给人绕懵了。穿过一片假山,视野忽然变了,几棵海棠树开得正好,树下建着个古朴的书斋,很有翰林学府的味道。那斋子的镂花窗开着,窗前坐着个人,正低头写着什么。

 

陈纫香当时天天泡戏园子里头,见的同龄人多是一块练戏的师兄弟。大冬天也得光着膀子哆哆嗦嗦练嗓,各个皮糙肉厚。上台大家卯着劲扮皇帝,扮妃子,下了台立马都变回蹲着啃红薯的普通孩子。稍微富贵一点的,也就姜登宝那样的,娇里娇气的不说,瞅着还俗。

 

而眼前的人就太不一样了,连头发丝儿都透着股贵气。杜洛城当时也就十六七,身量已经和之后差不多挺拔,五官棱角还没那么凌厉,多了些少年人的俊秀。

 

天气热,他只套了件西式衬衫,扣子解了两三颗,袖口挽到小臂,随意中还带几分潇洒。写东西时神情专注,时而皱眉,又舒展开,镜框下面那双眼睛也漂亮,散了一半的夕阳余晖,和着窗边的海棠,给那眼角发梢染了点颜色,好看极了。

 

陈纫香直接看呆了,愣愣地想着戏文里那些个写才子佳人的,那风流才子就该是这样的。很多年以后他想起来当时的情景,忍不住乐了,想说全是错觉,那时候他是还没见识过杜七少爷那张嘴,开口就能把人损到跳河。

 

只不过初见时候惊鸿一瞥太过惊艳,往后的岁月里,这人的音容笑貌就在心里头蓦地生了根。

 

 

“七少爷,写什么呐~“

 

杜洛城正琢磨着文章,忽然从窗下探出个脑袋,顶着一双溜圆的眼睛,幽幽地问。

 

“写诗。“

 

杜洛城停笔打量着扒在窗边的少年。少年笑呵呵地站起来了,个子不高,比他矮了快一头,但是唇红齿白的,看着挺机灵。

 

杜洛城有些疑惑地打量着他,你是谁呀,你怎么认识我。

 

少年说我叫陈纫香,我不认识你,我猜的。外边早都传遍了,说杜老爷家有个排行最小的少爷,年纪轻轻就是个大才子,我一见你就知道,肯定是你没错。说起来,前边正摆宴呢,七少爷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呀。

 

杜洛城从鼻子里哼了声,不屑的样子很明显。一套场面话翻来覆去的说,没劲透了,人多又吵,不爱去。

 

陈纫香点点头表示同意。又问,那七少爷是不是也不爱听戏。

 

戏倒是挺爱听的。杜洛城随口答道,随即明白过来,哦我知道了,你是跟着姜荣寿来的吧。

 

陈纫香笑眯眯说对。

 

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。杜洛城问他是练什么的,陈纫香张口来了一段锁麟囊,又亮又稳,把杜洛城给惊艳了一下,哎哟,我看你唱的比你们隆春班大部分角儿好。

 

陈纫香平时里也没少被座儿们夸,怎的对着杜洛城就有点不好意思了,抓抓头发说没没没,我还早着呢,我天天挨板子都。

 

杜洛城皱眉说,要是唱成这样都要天天挨板子,姜荣寿合该把现在当家的几个吊起来揍才行,那唱的都是什么玩意。陈纫香被逗得咯咯乐,可不么,净打我,我被打的可屈了。

 

杜洛城瞧他手里捏着个药瓶子,身上也散着若有若无的甘草气,想来这是刚上了药啊,心下同情,感慨着都说唱戏的娇弱,身上是香的,带脂粉味,我看你是药味的。

 

陈纫香倒是无所谓的样子,拱了拱手说,害,让七少爷见笑了,等我成角儿就好了,到时候请七少爷过来看戏。

 

杜洛城手一挥,成,等你成角了,爷给你捧场去。

 

2.

 

后来俩人再没什么交集,少年的日子一打眼儿就过去了,冬去春来,再见面的时候,当年瘦瘦小小的陈纫香已经成了北平名角儿,杜七少爷也留洋归来,开始在北平各大报刊上崭露头角。

 

杜洛城本就是随心所欲,好憎分明的性子,在外面熏陶了几年,回来更加看不上老北平那些个明面暗里的人情,陈旧腐朽的规矩。他和姜荣寿不怎么对付,连带着也看不上陈纫香。

 

陈纫香记得杜洛城刚回北平的时候也还是来看过他的戏的,偶尔也送送东西,当时第一回有个打茶水的小孩儿送来个玉簪子,说是位一身洋派打扮的爷,瞅着很有学问,周围人管他叫什么七少爷。

 

陈纫香受宠若惊,高兴了好一阵。不过杜洛城大多时候看完戏就走人,没怎么到台下找过他。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渐渐地戏也来地少了。

 

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学艺不佳,让杜洛城觉得没意思。后来在他很了解杜洛城是个什么性子了之后,回过头一琢磨,才明白了。想来那时候,杜洛城大约不是嫌他的戏,而是见着他下了台,和姜荣寿低眉顺眼,跟各路老爷陪笑应酬了,那假模假式的样儿叫七少爷看着烦。

 

陈纫香多有眼色的一个人呐,看出来七少爷不待见他,他也就不往人家跟前凑。他跟杜洛城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在一个世界,人家愿意来捧他,跟他谈交情,那是天大的面子,人家不愿瞧见他,也得放宽了心。

 

所以陈纫香也没多伤怀,只是在花街酒巷贪杯听曲儿的时候,偶尔听人提到才气很大脾气不小的杜七爷,也会想起来当年那个落了些海棠花瓣的窗沿,摇头感慨还是缘分太浅。

 

常言道命运总爱捉弄人。如果两人真的缘分浅薄,也不会在一个乌漆抹黑的晚上,让杜洛城把醉成一滩烂泥的陈纫香给捡了回去。

 

杜洛城当时正巧有几篇稿子让被报社给毙了,正恼着呢,晚上回家的路上也没注意脚下,一不留神,一脚踩上个黑不溜秋的东西绊了一跤,那东西还哀嚎一声,把不信鬼神的七少爷吓出个好歹。

 

缓过神来定睛一瞅,黑灯瞎火之中脸朝下趴着个醉汉,帽子是黑的,袄子也是黑的。醉汉被结结实实踩了一脚,疼的哼哼唧唧的在地上滚,翻了个身,那帽子就从脑袋上滑了下来,露出一张白净的脸。

 

不是陈纫香是谁。

 

嘿,杜洛城可就有点惊讶了。他跟陈纫香虽然不熟,也知道这小子平时最在意形象,毕竟不管在哪儿见着都光鲜靓丽,人五人六的,那是头发丝儿也不能乱。

 

从前他跟朋友们去花街听曲儿的时候碰见过陈纫香几回,远远就瞧见他坐在一群姑娘中间笑得怡然自得,就这货,要醉也是醉在美人乡,不像能直接喝瘫了睡大街上的主儿。

 

奇怪归奇怪,杜洛城也没想找麻烦,权当没看见。然而刚想走,地上的醉汉又捂着胳膊哼哼唧唧叫起来了——捂着那地方可不就是被他刚才一脚踩的。

 

杜洛城瞪着眼纠结了一会儿,直到夜里凉飕飕的风吹的他抖了抖,再看醉的不省人事的家伙在地上快缩成了个球,杜洛城叹了口气,成吧,谁让七爷今天晦气。走过去把人拎了起来。

 

他立刻后悔了。前一秒还像条死鱼的陈纫香,一被人提溜起来,瞬间就扑腾上得活像只快被宰了的鹅。拳打脚踢的,嘴里还发疯嚷嚷。我不去!我不唱!别烦小爷!杜洛城被他作得治不住,毫不留情地冲着脑袋狠锤了一下,一把给人扛了起来。“闭嘴!不然把你扔这冻死,别怪七爷不讲情面!”

 

陈纫香被锤地生疼,不作了,蔫头巴脑地挂在杜洛城身上,只是嘴里还口齿不清地嘟囔:“你别……以为你是我舅舅,我就不敢还嘴了……”

 

杜洛城一脚踹开公寓花园前的大门:“我不是你舅舅,我是你爷爷!”

 

醉鬼的世界是让人无法理解的,陈纫香脑子里也不知道正跑什么剧场,一会念叨着不唱,“不就是个官儿……狗屁不通……懂戏吗他……”一会又念叨,“要不是为我那寡妇娘……还看你……脸色”

 

一会怎得又来劲儿了,忽然扯开嗓子来了段花黄,不过他正倒挂在人身上,气儿都提不匀,调哼的跟蒙冤的女鬼哭丧一般,真个是顶难听,直把杜洛城气乐了,一手费力的掏钥匙开门一边自言自语:“我就应该给你录下来,做成唱片,陈纫香陈老板绝唱珍藏,卖你那些座儿们一人一张,保红。”

 

被跟个麻袋一样扔到沙发上,陈纫香捂着胳膊痛苦地直哼哼,这边杜洛城也狼狈,抹了把脸上的汗,扯开衬衫扣子坐在沙发前面歇了好一会,才不情不愿地起身给人找跌打药。

 

上药的时候杜洛城还在腹诽,幸亏这小子胳膊没折,不然他准把人再扔出去,免得被赖上。这么想着,擦药的动作就略微敷衍了,一个没注意,没控制好力道,睡着的人应激性地抬手就是一下,结结实实怼在杜洛城面门上。

 

跌坐在地上的七少爷手上还拿着药瓶。懵了一会,摘下眼镜一看——呵!当时特意在国外老店定制的名贵镜子镜腿折了不说,镜片也裂了道纹。再往沙发上一看,罪魁祸首毫无自觉,睡得无辜极了,皱着秀气的眉毛,脸颊鼻尖红扑扑的,眼角也飞了点红——睫毛上还像是挂了点水汽,瞅着委屈巴巴的。

 

“草……陈纫香,你!大!爷!的!”

 

“谁大爷……我才……你大爷……” 陈纫香砸吧砸吧嘴,翻了个身,留给暴跳如雷的人一个高傲的后脑勺。

 

3.

 

次日清晨。杜洛城端着茶,翘着二郎腿坐在自家洋式公寓里上好的皮沙发上,看着像个等挨训的小孩一样站在边上脸上挂着点心虚的陈纫香,似笑非笑:“陈老板,昨儿个在我这睡得还好吗。”

 

“好好好,七少爷家能不好吗,又大又暖和,……酒醒之后除了胳膊好像有点疼,哪哪都挺舒坦。”

 

陈纫香摸摸鼻子,没脾气地跟杜洛城道谢。可不是么,要不是被杜洛城捡回去了,他今天早上就算不冻死在街上,也得给各大花边小报的版面添点彩。

 

杜洛城不吃这套,下巴朝超茶几上的碎眼镜抬了抬。陈纫香立刻从善如流:“要赔,要赔的,七爷的眼镜肯定名贵,您说去哪儿订,要求随便提。”

 

杜洛城一点不客气,什么法国设计师纯天然牛角架无铆钉无焊接,叽里呱啦说了一堆,陈纫香认认真真都记下,临了又说了一堆好话,好容易才把杜七的脾气给捋顺了。

 

“嘿,七少爷,您只管放心,等做好了我亲自送过来给您检查。那我就……就先回去啦。” 

 

“不送。” 杜洛城在沙发里没一点起来的意思。陈纫香也不恼,心里舒了口气自觉地准备开溜。结果手刚上门把开了点缝,身后的人又把他叫住了。

 

“陈纫香。”

 

“嗯,七爷还有什么吩咐?”

 

杜七把视线从茶杯移到门口的人身上,皱眉打量着他,像在思忖什么。

 

“……七爷?”

 

杜洛城移开视线,清了清嗓子:“有些事儿,真的不愿意干的那就不干,用不着惯他们的臭毛病。”

 

陈纫香一愣。

 

杜洛城又道:“你现在是隆春班的招牌,不是你靠着姜荣寿,而是姜家靠你吃饭,他们得巴结着你,你别搞反了。“

 

然后他顿了顿,踌躇了一下,补了一句:“……犯不着看轻自己。”

 

陈纫香听得有些发怔,手还握门把上忘了拿下来。杜洛城说我说完了,你可以走了,陈纫香跟没听见似的, 反而像没见过一样定定望着杜洛城。

 

杜洛城这话没头没尾,但是搁心里过了一圈,陈纫香莫名其妙就听懂了。听懂了之后有些茫然,犯不着看轻自己……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这么说。

 

陈纫香也说不上自己是个什么感觉,有点无措,有点难受,可能还有点欢喜,一时间心绪澎湃,看着杜洛城复杂难言。

 

愣了好一会,脑子里很多东西呼啸掠过,复又重归平静。陈纫香压了压情绪,把搁在门把上的手收回来了。杜洛城看陈纫香低着头又走过来,感觉不对,警惕地绷起身子。

 

陈纫香在他面前蹲下来,仰起脸看他——杜洛城还以为他把人惹毛了要跟他干架,不想却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眸子。一瞬间他有点晃神,觉得那笑容里带着点无奈和温柔。不过等那人一开口,那点错觉就消失地无影无踪,还是平日里那个没正形的陈纫香。

 

“七少爷——” 声音拉的挺长,跟撒娇差不多,“您看,这么大个北平城就您能捡到我,这是多大的缘分呐。既然我们这么有缘,不如……一起吃个早饭吧?”

 

“……滚蛋。”

 

 “去吃烤鸭嘛。”

“不去。”

 

“那海鲜也成。”

“说了不去。”

 

“……”

 

“哎哎哎……别动手动脚的。揍你小子啊。” 

“嘶——别,胳膊,胳膊疼,胳膊疼死了。”

 

 “……”

 

“走嘛走嘛七爷,我请,我真的请,没想讹你。”

 

最终没拗过,杜七骂骂咧咧地被陈纫香拉出了门。

 

 

4.

 

杜洛城活了二十好几年头一回知道,订制一副眼镜能是件这么费劲儿的事。费劲儿到需要商讨三四回,返工五六次,约饭七八顿。

 

小半年过去了,莫名其妙被陈纫香打着订眼镜的旗号拉出去吃喝玩乐无数回,七少爷钱袋子都快空了,愣是连个眼镜腿儿都没见着。

 

虽然不差那点钱吧,但是某一天,看着又人模人样坐在对面倒酒的陈纫香,七少爷怎么瞧怎么不顺眼,终于心头火起,耐心告罄。他筷子一拍,讥讽道:“陈老板,说吧,这回又是怎么了,是海运船翻了,还是被土匪半路截了呀。”

 

陈纫香忙撂下酒杯正色:“哎哟七少爷,您可别这么挤兑我,之前那不是……那不是有些特殊情况嘛。”

 

杜洛城拍桌骂道:“陈纫香!少来这套!你真拿爷当傻子。不想赔你就直说,别整些弯弯绕绕的,你觉得爷差你那点东西!”

 

“不是,别生气嘛……这回真做好了。” 陈纫香缩了缩,从桌下拿出个精巧的盒子,讨好地推了过去。还没瞧见里面,单说那盒面是也上好的黄花梨木做的,看起来花了不少心思。

 

杜洛城打开检查一圈,脸色稍霁:“早做好了吧,掖着藏着干嘛呢,找骂上瘾?”

 

陈纫香也不装了,瘪瘪嘴,话里透出几分委屈巴巴:“还不是七少爷太难约了……不找点借口我容易吗。”

 

杜洛城睨他一眼。

 

“上回拉你去瞧那新来的商老板的戏,本来还说都什么不去呢,结果可好,看完魔怔了,回去居然闭关仨月写戏本,那以后就更难约了。以前可没听说七少爷对戏本子还有兴趣呀,虽然人商老板唱的是真好,但是我都有点酸了。”

 

“怎么着,陈老板也想请七爷给写个本子?”

 

陈纫香摇头说:“哎,哪儿能啊,我说着玩的。知道你不愿意给隆春班写。给商老板挺好,商老板没拘束,什么都能唱,配的住七少爷的文才。我还得听着我舅舅那边的,七爷的戏本子到我手里我说了不算,怪可惜。”

 

这个回答倒是没想到,杜洛城挑挑眉,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。

 

陈纫香自顾自喝着酒,话一转,叹了口气,“我那舅舅可把我当聚宝盆了,让我过两天开始就到各地巡演练手去。其实到处看看长长见识倒也挺好的,就是以后估计着在北平呆的时间就少了。”

 

杜洛城夹了口菜,瞅着还挺高兴,“哎哟,那以后我可清净多了。”

 

话说这么说,临走那天杜洛城还是去车站送行了,说是权当庆祝以后再没人烦他。理由暂且不论,好歹是倒贴半年多以来头一遭,陈纫香简直有种铁树开花般的惊奇。

 

再后来陈纫香确实在外面的日子比在北平多。他大江南北地唱,陈老板的名号在各地日渐响亮。北平百姓们也经常在清晨小摊的各种吆喝声中摊开刚买的报纸,瞅瞅头版第一栏印着的照片,感慨一句,嘿,看看这陈纫香陈老板,多给咱北平的角儿长脸。

 

杜洛城不在报纸上看陈纫香的消息。一是懒得,二也不需要。陈纫香作为名角儿,走到哪儿都被请到当地有名的会馆里头住着,那些地方电话这种时髦东西还是不缺的。不过他挺有意思,电话从来不打,倒跟个老头子似的时不时往杜洛城这寄几张照片。

 

头一个月寄来一张在雪林前和溥仪合影的照片,笑得那是标准的陈纫香式矫揉造作,照片配着封简短的信,那都不能叫信,就几句话。

 

“奉天可真是冷。普通的戏子过去一开口嗓子都得抖。不过我不太普通,我还是挺稳。奉天的老皇宫比北平可差远了,羊肉倒是挺好吃。七爷来尝尝?”杜洛城嫌弃地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,扔到一边没回。

 

过了三个月,又有信从苏州来,这回的照片是在园林台上穿着戏服的照片,配文说“贝家的狮子林听说一绝,不过在里面唱了一遭,发现也没有比外面更好听点。苏州糖水太齁,吃不惯,七爷这么喜甜的人倒是说不准。“杜洛城随意看罢,又没回。

 

第三封在一两个月后到了。这回照片上都没有陈纫香,是秦淮的夜船,美景配着几个美人。信曰:“反正七爷不回,那我讲点带劲的。秦淮的姑娘可真是比八大胡同强,性子温柔又伶俐,可懂得怎么哄人开心。流连忘返,南京是顶好的地方。“

 

十几天后,陈纫香收到封回信,上面是杜洛城潇洒的两个大字,有病。

 

 

 

5.

 

日子晃晃悠悠地过,陈纫香习惯了在很多地方看着不同的山水,想起远在北平的某个臭脾气的文曲星,就着兴致随手写几句寄过去,写的多了,渐渐的收到回信的次数也多了起来。

 

杜洛城也习惯了喝酒听曲儿给商老板写戏本子的时候,那个本来该在大半个中国之外的家伙突然变戏法似的蹦出来,嬉皮笑脸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晃荡几天,又在哪个阳光明媚的清晨里再次踏上远行的火车。

 

俩人都觉得这种日子没什么不好。陈纫香虽然对杜洛城抱着点不明不白的心思,不过他没想再往前凑一步,守着这不远不近的关系挺满足。他是个享乐主义,唱遍大江南北,也差不多泡遍大江南北,露水情人真不少,但是杜洛城在他心里不大一样,他从没想过把杜洛城也加到里面。

 

这边杜洛城呢,也没少风流。他没浪到陈纫香那份上,但也绝不是商细蕊那种五行缺筋的主儿,春宵一度的乐趣,该享受的七少爷是一点也没落下。

 

总而言之吧,北平名角和翰林才子这两位,自己都怎么想不到,就他们两个,也能有一天不小心混到床上去。

 

那回纯属意外,而且不怪陈纫香,全是因为杜七欠的风流债。七少爷常去的一家青楼叫四箴堂,那的姑娘不大陪客,以才情卖座,且琴技了得。杜洛城写文章的时候就总去,一边听听曲儿,一边构思,快活极了。

 

里面有个叫桃夭儿的小姑娘,年纪小,伶俐可爱,好多世家公子都喜欢得不得了,想娶回家当姨太太。结果不知道怎么的,小姑娘独独看上七公子了。

 

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,杜洛城虽然风流,不介意有美人投怀送抱,但风流也分种类,像北平时报薛千山薛二爷,是那种恨不得把全天下有过一腿的女人都娶回家的类型,杜洛城对这种做派嗤之以鼻。西方的观念深深印在他脑子里,诺不能轻许,许了人家一辈子,那就得跟这一个人,不能变的。桃夭儿小姑娘是挺可爱的,但是眼神瞅着认真太过,杜洛城总觉得还是别惹的好。

 

结果还是小看了姑娘家的执念。女孩子年纪小,为了情冲动起来什么都不顾,看怎么撩都难得心上人看自己一眼,桃夭儿伤心欲绝,就想着给人下药。想说杜洛城也到了婚娶的年纪,如果运气好还有了孩子,按七少爷这性子怎么也不至于无情到底。

 

道理是这样的没错,就是低估了对方的脾气。这招那要是放在范家四公子范涟身上,那八成好使,不过熟悉杜洛城的人都知道,杜七少爷这辈子最烦有人要挟他,惹急了那犯浑的性子可不一定干出来什么事儿。

 

杜洛城眼看药劲儿蹿上头,咬牙切齿地想着不能打女人,只得一把推开小姑娘,踹门走了:“我告诉你,爷今天就算憋死也不在你们这睡!”

 

刚回北平没几天也来找乐子玩的陈纫香,就在这种情况下好巧不巧跟杜洛城撞了个满怀。

 

陈纫香看他衣冠不整,步履踉跄的,正奇怪着呢,杜洛城艰难地眯了眯眼睛,似乎费了好大劲儿辨认着眼前的人,不确定地问了句:“陈纫香?”

 

陈纫香应了声,本来还有点尴尬,结果等他莫名其妙被拽进房间,扔到床上摔得眼冒金星的时候,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好像有点不对。

 

不,是太不对了!

 

他一把按住正粗暴地扯他腰带的手,吓地话都说不利索:“哎哟喂,七七七七少爷您这是干嘛。”

 

杜洛城不答话,烦躁地把他两手往头顶上一按,接着扯他衣服。陈纫香瞧他眼睛发红,额头上全是汗,神色也不太清醒的模样,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。不过也没有任人宰割的道理,他慌里慌张地挣扎起来。

 

谁知道杜洛城平常瞅着文质彬彬的,这疯起来力气大的惊人,陈纫香本来就有点担心他中的那劳什子药可能会伤身,扭打起来更怕给人搞伤了,不敢玩命抵抗,一来二去挣扎好半天愣是没起来。最后没辙了,只能求爷爷告奶奶地说好话。

 

“七爷你可快醒醒,你要是今儿个把我睡了,明天早上你会气绝的真的……” 

“别别别,我裤子……裤子!没法儿出门了要。” 

“哎我真是……我求你啦,求你了,真的求你了好不好。”

 

陈纫香此时叫天不应,自己没发现那句求你了都带上了哭腔,直飘进杜洛城耳朵里。杜洛城动作僵硬了一下,突然停下来。陈纫香连大气儿都不敢出,只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在下面瞅他。杜洛城太阳穴突突直跳,在理智彻底没了之前咬牙憋出一句:“滚滚滚,快滚。”

 

陈纫香抱起乱七八糟的衣服利索地就滚了。跑到门口,他停了下来,回头犹豫着问:“七爷……现在去找大夫恐怕来不及,不然我……我去叫哪个姑娘来帮你?”

 

杜洛城吃力极了,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:“都滚。别来。信不过。” 

 

门口的人似乎顿了一会,然后听到木门吱呀的响,开了又关,像是人走了。杜洛城深呼吸了几下,费力地撑起身子靠在床上,脑子里的神经一扯一扯地发涨,想着无外乎是自己纾解,还真能憋死不成。正想着,不料一阵脚步声响起又停在床边,杜洛城如临大敌一般猛然抬头,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。

 

陈纫香只是去锁了个门,到底没走。在门口站着的时候,他纠结了仿佛几个世纪,他不应该跟杜洛城在这种事儿上掺和到一起的,可是一想到那个骄傲的小少爷满头是汗狼狈的样子,听到他咬着牙说信不过的时候,脚就跟灌了铅似的,走不出去了。

 

在床上的人警告一般恶狠狠的眼神里,陈纫香俯身亲了亲他的嘴唇,跨坐到人身上,手臂轻巧环上他的脖子,认命笑道:

 

“算了,既然七少爷不信他们只信我,那就,还是我来吧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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